墨子他老人家说过：

天下好战之国，

齐、晋、楚、越。

不过吴国、越国，还有早期的秦国，当时还是“华夏文明世界”边缘地带，只能算区域性“小霸主”，没拿过“世界”霸权，放在现代来说，大概也就是印度、越南、伊朗之类。

单论春秋时期，能在整个“华夏文明世界”称霸，只有齐国、晋国和楚国。刚刚好，这三家开创了三种不同的霸权模式，在今天的世界中，也各有投影，咱就分别说一说——

01 齐式霸权

齐国在中国历史上其实挺“另类”，是少有的以商业立国的国家。

管仲作为一个商人，大权独揽四十年，历史上也是独一份。他创造性实施了“四民分业”、“盐铁专营”、“寓税于价”、“贸易兴国”等等国家干预政策，被后人称为“中国的凯恩斯”，禁不住让人怀疑，这哥们是不是现代穿越过去的。

齐国因此迅速富强，成为春秋第一霸。

齐式霸权的特点，也是典型的“商人思维”，不以攻城略地为目标，但必须控制市场，掌握国际贸易话语权，方便赚“小钱钱”。

齐桓公时代“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表面上看是赔本赚吆喝，没抢到啥土地和人口，但实际上，是以霸主的身份，组织了一个华夏文明世界的“WTO”。

比如公元前679年，齐桓公才上台7年，就召集各诸侯国，建立了一个关税同盟，规定市场交易税统一为2%，进出口关税统一为1%。第二年，齐国又忙不迭会盟诸侯，开了一个“大基建”国际会议，规定各国要修建道路，方便国际交通，还商定了国际度量标准，统一了国际斤两称数。

当时的华夏文明世界，谁商业最发达，贸易吞吐量最大？

谁家有物美价廉的商品，最想低关税，冲击国际市场？

所以修路方便商贸，统一度量便利结算，谁家收益最大？

再进一步说，修路需要投入大量物资、钱财，谁来当这个金主？

铸造精美的齐国刀币

当然都是齐国。

所以齐式霸权是一种成本很低、很隐蔽的商业霸权，它不像后来的晋和楚，赤裸裸地欺负“小朋友”，逼迫小国纳贡，也犯不上穷兵黩武出去抢地盘，只要在人前晃晃大拳头，让大家都承认，我是国际商贸秩序的“话事人”，咱们和气生财，就可以了。

齐式霸权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明明是全世界“吸血”，偏偏带着“仁义道德”的标签，我要帮你发展经济，给你修路，教你做买卖——大哥不图你啥，大哥是华夏文明的“灯塔”，跟着大哥有钱赚！

今天的世界，谁和齐式霸权最接近？

当然是昂撒两兄弟，早年的英国和后来的漂亮国。

过去读历史挺奇怪，邢国、卫国被夷狄灭国，你齐国兵力这么强，真要帮兄弟们一把，为啥不去把夷狄灭了，帮人家把国土抢回来？反而是异地重建“安置房”，这么马马虎虎帮邢、卫复了国？人家老哥俩背井离乡的，乐意吗？

站在齐式霸权的角度看，商人算盘珠打得门儿清，异地复国是成本最小、收益最大的方式了，既不消耗我的兵力，还能让你俩感恩戴德，等养肥以后，再让我喝血。

后来的美国也一样，二战后对东欧那边，华约组织的势力范围我也不争抢，只在西欧这边，搞起“马歇尔计划”，先帮战后恢复经济，把“猪”养肥了再杀，和齐国是一个套路。

当然齐式霸权也不是没有獠牙，对影响商路安全和国防战略的关键节点，就必须拿下。

美国从美墨战争后，几乎没从国外抢过地，但对于一些关键战略节点，诸如关岛、阿拉斯加、波多黎各、巴拿马运河等等，抓住就不松手，包括昂撒大师兄的英国，二战后放弃了几乎所有海外殖民地，但直布罗陀必须在手。

当年巴拿马总统诺列加刚喊出口号，要收回巴拿马运河经营权，美国就悍然出动军队，入侵一个主权国家，把民选总统逮捕，抓进美国监狱关到了死。这种霸权行径，简直令人发指。

巴拿马运河

当然还有一回，是一个东方小国的舰队，下西洋途径锡兰国，觉得国王亚烈苦奈儿不太听话，可能影响海外商路安全，居然攻陷了人家的都城，抓捕国王运回本土定了罪，妥妥的霸权行径，也要大力谴责。

齐国就更是如此，齐桓公称霸几十年，只灭过两个芝麻粒小国：谭国和遂国。

遂国在今天的山东宁阳、肥城一带，是鲁国的北大门，更是从南部平原地带穿越鲁中山区，进入齐国西部平原的关锁要道；谭国就更不说了，在今天山东章丘一带，归属省会济南，明朝学者就说过——

诸侯争齐，

多在历下（济南旧称）；

……

历下多事，

则齐境必危。

所以，齐国必灭遂、谭，就和美国必保巴拿马，是一个道理。即使不是齐式霸权，这些咽喉要地，也是必争的。

那么另外两种霸权模式呢？

02 晋式霸权

晋国的霸权和齐国刚好相反，就是噬土如命、攻城略地，一时吃不下或者够不着的国家，就伸手要钱，让他们纳贡交保护费。

因为晋国不像齐国，背靠大海，南倚泰山，地缘条件相对稳固，而是陷在西戎、北狄中间，强敌环伺，在东侧及南侧，太行山虽然可以当屏障，但自古就有所谓的“太行八陉”，也就是八条穿行通道，有点像分隔欧亚的乌拉尔山，看着像堵墙，但中间孔道太多防不胜防。

特别是，太行山以东大好平原，正是产粮养兵的好地方，假如敌国盘踞，威胁我的安全，不如我主动出击，尽量多占一些战略缓冲区。

如此得陇望蜀，噬土狂魔就越长越大了。

所以晋国没有其他选择，唯有提升武力对外扩招，强则强、弱则亡。

它不可能像齐国那样工商立国，搞“四民分业”，仅维持少量精干军团，反而是，要不断挖潜，连“鄙野之人”都得征召入伍，成为春秋时代的“战斗民族”——

晋武公灭荀国、董国、贾国、杨国；

晋献公建立二军，灭霍国、魏国、耿国、虞国、虢国，还留下了假道伐虢、唇亡齿寒的成语，一生号称“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

晋文公建立三军，设置六卿，击败楚国成为天下霸主；

晋景公扩编六军，灭赤狄，开拓河西地，压制楚国继续称霸……

晋式霸权在现代的投影，最像沙俄——苏联——俄罗斯这条线。

俄国在近代以来的扩张，其实也是四战之地杀出来的，东欧平原无险可守，只能不断抢邻国土地，滚雪球一般构建战略缓冲带，最终越过乌拉尔山，鲸吞了整个西伯利亚。

沙俄在“列强”之中，经济明显落后，只是靠着武力征服，一步步成为全世界领土面积最大的国家，北极熊对土地的渴望，路人皆知。

晋国在春秋时期，同样不以工商业见长，而是凭借武力征服和对国土纵深的渴望，成为“华夏文明世界”中，有效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

当然了，楚国可能在绝对面积上占优，但当时中国南方潮湿炎热，不适合人类生存，司马迁在《史记》里就说，“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类似今天俄罗斯西伯利亚，适宜开发的有效国土面积比较小。

但大有大的难处。

以当时的统治技术和通讯条件，吃土太多太快，容易“消化不良”，很难有效控制，晋国只能分封六卿，放权让卿大夫各自为政，甚至连军权也都分出去了。所以晋式霸权的特点，就是国君必须强势，是能控住场的铁腕人物，一旦出现一两位庸君，中央权威下降，地方实力派很容易离心离德，国家也就散架了。

所以你看，春秋时期晋国的明君特别多，清朝学者全祖望甚至说，春秋五霸是“齐一而晋四也”，也就是齐国的一位：齐桓公，再加晋国四位：晋文公、晋襄公、晋景公、晋悼公，其他国家根本排不上号。

这是晋式霸权的优点，也是致命缺陷。

就如同前苏联，慈父在的时候，铁腕治国，势力范围强力推进到什切青——的里雅斯特一线，后期也主要靠强力手段在维持，1956年匈牙利事件、1968年布拉格之春，乃至1969年与东方国家珍宝岛事件、1979年入侵阿富汗，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等到“地图帝”上台，宣扬公开性、民主化，全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放弃强力手段，北极熊也就分崩离析了。

晋国更是如此，春秋时期和楚国百年争霸，总体占据上风，后期召开“弭兵大会”，约定两国平分霸权，对外扩张的势头戛然而止，后期几任国君又是庸庸碌碌之辈，终日只知饮酒，国内卿大夫势力乘机崛起，后来“三家分晋”，一个赫赫大国也就散架了。

那楚国的情况呢？

03 楚式霸权

楚国也是个“圈地狂魔”，他们家老祖宗的始封地，其实在鄂陕交界的丹江中上游一带，严格来讲，更靠近关中地区，算不上典型的“南蛮”。

按照《左传》的说法，是一代代楚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也就是驾着简陋的柴车，穿着破衣烂衫，艰苦创业，这才杀出一条血路，扫平南蛮各国，把当时几乎整个南中国，都收入囊中，成为一方霸主。

楚国对土地的渴望，一点儿也不亚于晋国，这么大的国土也不是充话费赠的，据说他们先后吞并了45个中小诸侯国，才有了后来的体量。

而楚式霸权和晋式霸权根本的区别，在于是否承认现有国际秩序，是在秩序框架下称霸，还是打烂一切坛坛罐罐，自己重建一个体系？

晋国的由来，始于周成王的桐叶封弟，老祖宗都是姬家人，所以你实力涨上天去，也得扣着这顶帽子，必须尊王攘夷，维护老姬家的“联合国”，不可能把周天子也掀翻了。

就算说，周天子徒有虚名，只剩下象征意义了，那晋国也得想办法，把它当做自家争霸的工具，至少在表面上，带头服从这个国际秩序，维护这个“政治正确”。

联合国开大会

楚国就没有这个包袱，当年周天子只封给一个芝麻，后来自己凭本事，打出来一个西瓜，华夏各国视楚为蛮夷，那我就当个蛮夷，自成体系好了。

早在西周夷王时期，楚君熊渠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封长子为句亶王，二儿子为鄂王，小儿子为越章王，自己家组了一个“联合国”。熊渠自称“蛮夷”，楚国成为“荆楚文明世界”的领袖，和周天子领衔的“华夏文明世界”分庭抗礼，直到今天，湖北方言里表达不甘心和不服气的意思，就说“不服周”。

直到东周时期，楚君熊通最后一次试图融入“华夏文明世界”，按照程序，向周桓王打报告，说我现在家大业大了，但编制里才是个子爵，大王能不能关照一下，给提个更高的爵位呢？

周王“不识抬举”的拒绝了楚国，于是熊通干脆在公元前704年自己称王，这就是后来的楚武王，在整个春秋时代，也是大逆不道“独一份”。

百年之后，楚庄王称霸，在东周王城洛邑的南郊举行盛大阅兵仪式，向王孙满询问镇国重器：九鼎的大小轻重，留下了“问鼎中原”的成语。

可想而知，如果不是前期有齐国、中后期有晋国，成为中原霸主，震慑楚国，也许楚式霸权真能对周王室取而代之。

04 三种霸权今何在

就维持成本来看，齐式霸权最小，晋式霸权比较高，楚式霸权因为要大破大立、另起炉灶，因此成本最高。

在现代世界，已经很少见典型的楚式霸权国家。

也许最接近的，就是两次世界大战时的德国，他们不断向外拓展日耳曼人“生存空间”，向昂撒的世界霸权发起过颠覆性的挑战。

原本在一战后，列强张罗着成立了国际联盟，算是后来联合国的1.0版本，德国位列六大常务理事国，差不多相当于今天五常的地位，但人家就是“不服周”，后来拉着意呆、倭国，退出了国联，以自己为核心，组织轴心国集团，踏上了“问鼎中原”的不归路。

二战后，德国才醒过神来，改走齐式霸权，不再对邻国提领土要求，而是在欧盟的框架下，通过经贸手段统一欧洲，靠抽欧洲特别是南欧的血，过着不错的小日子。

时至今日，典型的齐式霸权、晋式霸权或者楚式霸权国家，都已经不存在了。

比如漂亮国，其实是齐式霸权和楚式霸权的联合体，当规则对自己有利时，就在规则框架之内，全球吸血，通过武力威慑+贸易战打击对手，当规则对自己不利时，就跳出规则另起炉灶，拉个小群自己玩，或者干脆武力解决问题，这个不用多说，大家见得多了。

这就像齐桓公组织华夏各国南下伐楚，其实只是一种武力威慑，一仗都没打，谈判后楚国认怂，保证今后继续向周天子纳贡，事情就了了。而管仲发动“紫草贸易战”，轻松击垮莒国、莱国；发动“绨布贸易战”，玩弄鲁国、梁国于股掌之间，下手之狠辣、策略之高明，堪称世界贸易战的老祖宗。

苏联——俄罗斯这条线，更像是晋式霸权和楚式霸权的联合体，以抢夺地盘和战略缓冲区为目的，有时偏晋式霸权，在“周天子”的框架下行事，有时偏楚式霸权，不管不顾，混不吝就是一顿打，想要一战重构国际新秩序，就好比最近这一年，大鹅啄乌那些事。

至于说，还有没有其他国家，是齐式霸权和晋式霸权的联合体？对外，能输出产能全球创汇，对内，能在“周天子”的框架下，适当扩展自己的战略缓冲区。

那么元芳，你说能不能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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