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之音 大地之魂

说实话，对于埙这种乐器的认知，我是偏狭有限的，可谓有眼不识泰山。曾几何时，在电视节目中偶尔见到过几次，随着电视镜头一晃而过，脑海里并未存下多深印象，更难说溅起几多情愫的浪花。非但如此，见到这样的场景，我会默然一笑，瞧那灰头土脸、貌不惊人的样子，木木讷讷、迟迟钝钝的形象，大概是哪个少数民族别出心裁的“玩意”，并非一件独特乐器，属下里巴人之列，实难登得大雅之堂，虽说勉强搬上舞台，也不过是洪钟大吕的配角罢了，仅凭个人风采气量是难出阳春白雪之奇彩异慧的。这个念头在我大脑中盘根错节多年之久，及至有幸聆听刘宽忍先生埙乐《知音》之后，方才拨云见天，恍然大悟，至此才拔除了自己对埙及埙乐孤陋寡闻、以貌取人的偏见。

01

我不得不刮目相看这个天地奇物了！

“中华民族有自己的骨架，有自己的血肉，有自己的色彩，有自己的声音”。埙，便是其中之一，其形，好似一颗金色葫芦，饱满成熟，端庄古朴，诞生于苍茫无涯天地间，成长于气韵横生泥土中，成型于温暖轻柔的十指上，定性于熊熊烈焰的熏陶里，而后生出慧目，伴以气息的流转，便生发出或豪迈苍凉、或缠绵婉转之万千气象。

埙，其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个娇小葫芦的胸襟气度，竟能静时如山，沉稳，大度，大音希声，动之则如行云流水，忽而平湖落雁，忽而明月松林，忽而寒泉呜咽，这是从泥土的最深处、从泥土的胸腔中钻出的肺腑之声，如同顶开泥土的胚芽，清爽宜人。原以为其声单调如一，细辨之，埙之声，空灵而不空洞，圆润而不绵软，清幽而不冷寂，饱满而不张扬，悠扬而不散漫。其节奏以舒缓见长，如大师在深秋的树丛中演练太极拳，悠然，恬静。虽生之于泥土，脱胎于泥土，滚着泥土一路长大，却如洁净的莲花亭亭玉立，通体无一丝一毫之泥土印迹，让人想到夜空，月牙，星光，想到竹林，幽径，小桥，青石，流水，长亭，古道……让人想到一切悦人耳目、荡人心怀的美好东西，不曾想埙声竟如此丰富多变，如此多姿多彩，不由心生惊叹，艳慕不已。使人无法与泥土相关联，好比张飞绣花一般令人难以置信。能有这般天籁之音，皆源自埙不离泥土之本色。大地支撑世界，泥土成就万物，何况一段情愫，一方场景，一帘意境。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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埙，其性，若土，又若水，更若一方山水养就的一方人：浑金璞玉，不事雕琢，反倒天然出芙蓉；不事张扬，反倒无处不在；不事粉饰，反倒光华照人，大气，大度，沉稳，朴拙，刚强。若一座巍巍高耸的山脉，胸怀若谷，若一条寂然无声的冰河，默默无闻；若田野里一位头戴草帽、荷锄而立的关中大汉，看似皮粗肉厚，实则外拙内秀，外讷内敏。

埙，其情，有火的胎记，传达亿万年沧桑而生生不息，翻越千山万水而初衷不改。只要有一星半点，就可成燎原之势，热烈、温暖，有光的眼神，星辰的梦想，日月的情怀，坦坦荡荡，喷薄向上，无私无畏，尽情挥洒，尽兴护佑。无论是长亭，村庄，抑或旷野，清泉，无不在其心间留驻，徘徊。

聆听《知音》首曲《相见难》，从头至尾融铸着痛苦、失落、执着的复杂感情，九曲回环，联绵往复，演奏者成功再现了离人心底的别恨离情。让人想到“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想到“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想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想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想到“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想到“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想到“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欣赏《叹香菱》，叹，是怜惜，是无奈，是沉重，是复杂。此曲可谓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香菱命运的判词。香菱的人生，只能概括为一声深沉叹息。有命无运，知命认命，心清如水，演奏者竭力让我们看到一位大观园里卑微的小人物，是如何让自己的灵魂保持高贵、高洁、高尚的。

《摇篮曲》，形式简单，节奏摇曳，旋律轻柔、甜美，让听众想到如水的月光，拂面的春风，层层叠叠的微微波动的涟漪，想到唧唧的虫鸣，树叶沙沙的私语，想到挑在草尖的莹莹的露珠，想到丝丝缕缕的花香浮动。演奏者倾情为我们呈现出温馨宁静、幸福安详的梦一般的难得意境。

品味《半个月亮爬上来》，宁静舒缓，意境深远。演奏者为我们表现了青年人的甜蜜爱情生活：宁静似水的夜晚，发酵似的阵阵春风；小伙子害羞的放光的眼眸，期盼的焦急的心情，手脚无处安放的为难神态，坐立难安的可爱样子；似在温馨的夜色里,年轻人终成眷属，尽情享受着爱情的甘美与幸福。

独享《枉凝眉》，此曲吹奏得尤为质朴、醇厚，听来宛如一个少妇在思念长期未归的丈夫，再听又似在向丈夫倾诉着心中的委屈和思念。乐声古朴浑厚，低沉沧桑，神秘而哀婉，如泣如诉，每一个音符都能恰到好处地激荡起听众内心某种潜伏已久的情绪，好似在期望中徘徊，在徘徊中受创，然后在受创中再次悄悄萌发期待的胚芽。那些低靡凄婉的音符，好似黛玉或宝钗或湘云在倾诉衷肠。

一曲《小河淌水》，质朴自然，从容舒展，轻松浪漫，清新怡人，演奏者尽情描绘出一番充满诗情画意的深远意境：银色的月光下，四野一片静谧安详，唯有山下碎银般的小河不时发出潺潺的流水声；聪慧美丽的阿妹，触景生情，望月抒怀，把对阿哥的一片深情倾注在优美的旋律中；委婉的歌声，深厚的情意，随着小河的流水，飘向阿哥居住的家园。

03

我不得不刮目相看这个天地奇物了！

埙，其魂，萦绕中华文明，滋生农耕文化，护佑炎黄子孙万代，乃我华夏民族、乡土中国之本音。其骨子里是生养万物的泥土，是滋养万物的清流，是满腔激情的火焰，是智慧之心的忠实护佑。在我中华大地，只要埙乐不绝，就能唤醒万物，就能证明这片土地依然血脉偾张，证明这片素朴的土地上的万千生灵依然繁衍昌盛，证明我们的故土仍是生机盎然、奋发前行的。那萦绕脑际的埙乐当是我们华夏族人的温暖呼吸，并非我对其他乐器心存偏见，单从材质来讲，透彻心肺的埙，其本身就是泥土的化身，埙乐自然是最代表地气的乐种，是永远最接地气的乐种。可以总结出这样一个道理，无论材质或是音色，离泥土越远的器物，虽说高雅脱俗，却越难食人间烟火，这样就越是偏离了造物主原有的初衷，原有的本色！本色的东西呈现不出亮丽，却不失纯真，不失原味，不失原有的生态。这好比超市里卖的生姜，看似金黄透亮，惹人眼目，那多是用硫磺熏过的，而未经处理的山货虽说灰头土脸，其味道和营养却是无可替代，无与伦比的，是地地道道的，坦坦荡荡的，因为那是根系泥土、根系灵魂的纯正滋味！

埙之于刘先生，实乃独门绝技，因之“独”而超乎寻常，因之“技”而倍显可贵。埙如其人，人如其埙，人埙合一，朴实厚道，不忘根本。将寻常做到巅峰绝顶，做到绝佳之境，便是拔萃，便是出色。埙在中华大地默默无闻久矣，历史大河浩浩荡荡，横无际涯，风流人物，其可尽述？而唯刘先生对埙情有独钟，又能独领风骚。刘先生不仅发现了埙驰骋千里乐坛之潜质才能，更为重要的是他能扑下身心，虔诚护养，让其食饱饮足，才美尽显，为我黄天厚土发出源自灵魂的神圣歌吟，为我中华民族艺术园林催生奇葩异卉，为我华夏文明复兴续写出更为灿烂的壮丽乐曲！

（本文刊发于《当代陕西》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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