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梵高

□何羽

人们像一群群追逐饲料的小鱼儿那样急切地游过去，紧紧靠拢在一幅幅名画前面，吞食着上海博物馆癸卯开年“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带来的精美盛宴。

展厅幽深，52件作品在顶灯照射下如群星点亮夜空，400多年西方美术史上最具代表性的50位画家以各自的绘画语言，诉说着他们发现、记录，或认识、理解的世界。我和身边挤挤挨挨的很多观众一样，未必懂，但都虔诚地仰脸看着，像草地仰望春雨，葵花仰望太阳。

在诸多风格迥异的名作之中，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梵高的风景画《长草地与蝴蝶》仍凸现出强烈的个性夺人眼球，不，是夺人心魄！据上博展览部负责人介绍，这幅画最受观众欢迎，也是此次大展最重磅的作品。英国国家美术馆馆长加布里埃尔·费纳迪以此画为背景的致辞视频，旁证了此预判或许成真。

确乎如此。

立于画前，梵高的情感，他那不能自控的激情，通过密集粗重的笔触、率真浓丽的色块、抽象灵动的造型，快速积聚着、涌动着。他的笔端就像一个火山口，数千度高温的熔浆喷薄而出，奔腾而下，冲破画框，仿佛瞬间吞蚀了观众的形体，只攫夺了一颗颗不死的心，与他的心一起跳动，去感受他眼中的生活，感受他疯狂的接近天堂的自由、痛苦与欢乐。

1889年5月至次年5月，梵高因病入住法国南部圣雷米附近的精神病院，院方允许他在一些特定场所作画，其中有一块被称为“废弃花园”的地方。这期间，梵高诸多作品都描绘了这一小片人迹罕至的花园。1890年5月4日，他在给弟弟提奥的一封信中提到了正在创作的两件作品，有一幅就是这件展品……“砰”地一声，枪响了！7月29日，梵高因枪伤而死，结束了贫病纠缠的一生，终年37岁。至于他生前只卖出一幅画，死后百年来，其画作在国际艺术品交易市场上被爆炒屡创天价，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梵高的命运与他的原作一样极具震撼力，这既有精妙独特的绘画技巧所带来的视觉冲击，更是这位艺术殉道者的精神感人至深，让我联想到中国明代大写意花鸟画家徐渭的身世，其画风也是笔墨酣畅，元气淋漓，得意忘形，直抒胸臆！

第一次观展后，我意犹未尽，四处搜罗并集中时间翻阅了有关梵高的资料，包括荷兰、法国、美国、中国等不同作者撰写的《梵高传》及梵高书信集，还有余光中、蒋勋等名家谈梵高的论著。我想通过文字这个万花筒，探视生活与艺术的关系。

除了三两个无名作者的写作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与虚构，或出于商业营利目的粗编滥造之外，这些国内外名家的写作本身就像一场“致敬梵高”的行为艺术：

为了写梵高，国内首批翻译《梵高传》的作家余光中携妻女访问荷兰、法国，见证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向梵高墓献上一束又一束金子般锃亮的麦穗；作家蒋勋带着一叠稿纸，来到梵高画作现场，解读名画背后的美学奥秘；本世纪初，美国普利策奖得主史蒂文·奈菲、格雷戈里·怀特·史密斯率领一支庞大的研究团队，用足了数字技术与信息化时代的便利条件，萃集了梵高博物馆等机构的丰厚积累，在一批专家、译者的鼎力协助下，克服了罹患重症等重重困难，耗时十年，写成了一本皇皇巨著（该书中文版由译林出版社2015年10月首发，厚达884页，沈语冰译），书中不少内容颠覆了世人头脑中根深蒂固的梵高印象，还以翔实的史料、严密的推理，提出了“梵高不是死于自杀，而是死于他杀（可能出于意外）”的观点……

此时此刻，天上的梵高也许正俯察着身后发生的人间故事，也许，他想说，人类可以做到勘疑追凶，但穷尽智慧都无法捕获精神轨迹。在梵高生前鄙视唾弃其为疯子的人，在梵高死后斥巨资购买其画作，或孜孜不倦探究其艺术的人，都不可能完全懂得，就连梵高本人也不可能完全明白他自己内心变化的由来及去向。真相只有一个，那是现实与上帝的合谋，如同每个人的生命不可复制。这正是人生的无上高贵与无穷魅力之处。

近来，有关人工智能能否代替“人”的讨论甚嚣尘上。看了梵高真迹及其传记史料，我更加乐观地坚信，人工智能终究只是工具，虽然拥有超强的学习能力，或能超越平庸之作，但永远不能替代艺术家的核心价值和追求，永远不能替代艺术家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心灵感悟与如得神助的创造！

还是去看看原作吧，因为上面留存着梵高真实的心迹。

我再次站在《长草地和蝴蝶》前面。

记得第一次看这幅画时，我像突然变成了年轻人，热烈而激动,忘乎所以。第二次再来、再看，我已回归到现实生活中中年的自己，冷静而肃穆。凝视着这幅画，占满视野的是一大片抽象构成的草地，笔法急促有力，色彩繁复叠加，光影灵动微妙，哦，我看到了第一次没有发现的白蝴蝶，就像画家的灵魂在闪烁。整个画面没有天空，但并不感到压抑或沉闷。在画面左上方，有一条不平坦的窄窄的小路，也像一小段河流，来自哪里，通往何方，皆不得而知。在我看来，这条不起眼的小路，或者小河，充满了象征意味，它象征着画家坎坷、短促而伟大的一生。最让我肃然起敬的是，在精神病院里那一块废弃的土地上，死神影子般尾随，梵高的慧眼竟能发现明媚阳光下，蓬勃生长的野草和翩翩起舞的蝴蝶那诗一般的美！这何尝不是画家本人心灵的写照、精神的寄托？置身炼狱般的命运却始终顽强地抗争着，寻找着供奉真善美的艺术圣殿……

无论后人怎么解读，梵高都已经做到了他说过的话：

“我，就在我的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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