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大地下水漏斗补漏

发布者:广厦寒士 2023-11-15 11:39

河北沧州市南皮县张庄村的一口停用的浅水井,井口已经长出杂草。 南方周末记者 海阳/摄

吴林松咧开嘴,两排黄牙清晰可见,“出去了都知道我们是哪个村的,地下水含氟量太高了”。

高浓度的氟会损害牙胚的造釉细胞,致使牙釉质发黄。吴家坊村在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乌马营镇,几年前进入南水北调东线工程的覆盖范围,喝上“长江水”,村民无需再用黄牙作“身份证”。村里的深机井井房也挂上了一把大锁,农忙时节才会启用。

在不少河北村庄,农田灌溉还用上了黄河水。压减地下水超采量+多渠道增加水源补给,这“一减一增”的措施是为了治理地下水漏斗——因大量开采深层地下水,水位下降,周边地下水向中心流动而形成的漏斗状凹面。

地下水漏斗会引发地面沉降,进而破坏铁路、建筑物、地下管道,甚至会危害堤防安全。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天津-沧州-衡水-德州深层复合漏斗”逐渐连结成片,面积为世界之最。根据自然资源部地下水科学与工程重点实验室张兆吉等2022年发表的文章,地处漏斗区中心的沧州,最严重的地块已累计下沉2.5米。

2019年,水利部等四部委印发《华北地区地下水超采综合治理行动方案》(以下简称《行动方案》),提出到2035年,力争全面实现地下水采补平衡,超采亏空水量逐步填补。

2023年2月,水利部发布会通报,通过近五年治理,地下水水位逐年下降的趋势从根本上得到了扭转,超额完成了《行动方案》的近期目标。

然而2023年7月,河北省2022年度审计工作报告(以下简称审计报告)警示:11市16县存在无证取水、超许可证取水、取水井关停进展缓慢等问题;6市2县存在消纳江水任务量未完成、拖欠南水北调水费31.75亿元等问题。

河北农业用水占比55%,其中有约七成用以浇灌冬小麦,管好冬小麦灌溉是压住地下水开采的关键。眼下正是冬小麦浇灌越冬水的时节,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发现,河北省近年来严控新井、关停旧井、积极调水,审计通报的问题背后,是取水监管困难、小水利工程滞后、水费制度落后等难题。

严控新井

井是人与地下水的连接,但在河北,想打新井很难。

我国实行取水许可制度,打井需要审批。2017年,河北划定了禁止/限制开采区,禁采区内不得开凿新的取水井,限采区内需分级审批。2018年,《河北省取水许可管理办法》修订,把地下水取水许可审批权统一上收到省级。2022年,限采区再增加3.6万余平方公里,相当于沧州市面积的2.5倍。河北同时规定,限采区内开凿新井要“用1减2”。

若打井目的只是自用,政策还是留了一道口子。《河北省取水许可管理办法》规定,家庭生活和零星散养、圈养畜禽饮用等少量取水的单位或个人,可以免于申请取水许可。

如何理解这一范畴?南方周末记者以个人身份咨询打井时,河北省某地水利部门水资源科相关人员彭萍解释,主要有两个要求:一是水井仅留作自用,不要用作经营用途;二是不要打得太深,“哪怕打二三十米都行”,不能触及深水层。

深层水一般指隔水层以下的水,隔水层是透水性极弱的岩层。浅层地下水可通过地表水系补充,但深层地下水埋深一般在50米以上,补充缓慢。

如要打深水井,“需县政府同意,再依次上报市、省政府”。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河北省水利厅定期公示的取水许可审批台账发现,两天内有五六十家获批,绝大多数都是公司、工厂以及学校等法人组织。

重压之下,仍有人铤而走险,审计报告通报,有地区存在无证取水问题。

9月下旬,南方周末记者以想打井咨询沧州地区及周边十余家打井队,一位廊坊的打井工人自称,在廊坊给一些没有采水证的化工厂打过井。另一位天津的打井工人也表示,自己给客户打井,并不会要求对方出示取水许可。

关停老井

除了严控新井,对于老井,河北也开始关停或压减采水量。

在沧州青县陈嘴乡王家口村,南方周末记者发现一座被锁起来的红砖井房,面积有十几平米,外墙钉着锃亮的标识牌:关停机井严禁私自启用。透过铁门孔洞,可看到砖墙上的电表、闸门以及地面上装设着泵机的井口,电线已积了厚厚一层灰。

2023年9月下旬,王家口村一口深机井井房的房门上了锁,透过门上小洞仍能窥见房内景象。 南方周末记者 海阳/摄

井房之外的广袤农田里,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个红色铁制“消防栓”——这里曾是地下管道出水口,将深井水从井房输送到地头,如今也已弃置不用。

据《河北日报》报道,截至2022年8月底,全省累计关停水井23万多眼,包括了南水北调受水区城镇生活和工业取水井、农村生活取水井。据2023年河北省水利工作会议,到2022年底,河北省59.7亿立方米地下水超采综合治理任务已全部完成。

在沧州南部某县,一位农业部门的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全县原本有九千多眼井,如今深机井已经被封。

即便如此,审计报告仍指出,取水井关停进展缓慢。

根据《河北省地下水管理条例》,在深层地下水漏斗区,取用深层地下水的农业灌溉井也要按照计划予以关停。不过,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依赖深水井的村子依旧不少,且不知关停期限。

9月底,吴林松正在浇灌冬小麦播种前所需要的底墒水。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一节一节黄色的塑料地笼被组装成数十米的长管,一头连着地头的红色龙头,一头淌着清冽的地下水。吴林松不时调整出水口位置,沿着田地的对角线进行灌溉。七十多公里外的沧州市青县清州镇靳刘庄村,也在用深机井抽水灌溉。

吴林松的田地仍使用地下水浇灌。为此,他需要铺设数十米长的黄色地笼,再不停挪动沉重的管道。 南方周末记者 海阳/摄

对此,彭萍解释,现在对深机井实行的是季节性关停。如果种地的时候河里有水能利用,就不能用井里的水,反之则能够用井水。“不会硬性关停。”

对于那些违规开凿的水井而言,其隐蔽性给监管增添了难度。除去房屋与电表部分,深水机井的地上建筑部分并不大,泵机的高度不及膝盖。浅水井则更不起眼,其井口不及城市的窨井盖宽,高度仅及脚踝。

河北省某县水务局负责人表示,基层水利部门受限于编制,人手并不充裕。有时县一级的水务局只有四十多人,其中只有一小部分参与水行政执法,只能不定期到田间地头去巡查井的封存、取水状况,有没有取水许可。

毛细血管不足、消纳难

在农民的认知里,暖和的河水比冰凉的地下水更适合浇地。比如,青县王家口村村民王贵就感觉,今年结出的玉米棒子确实比去年长了一截。不过,王贵说不清,干涸的河里这几年有水了,是因为调入了黄河水,还是因为降水增多。

在干旱少雨的河北,浇水量多少直接影响作物生长。番薯田左侧的玉米地正常灌溉,长势很好;右侧的玉米地则因为田地主人外出打工而“靠天喝水”,发育不良。南方周末记者 海阳/摄

《河北省水资源公报》显示,2022年,河北省跨流域调水量达到了41.28亿方,占供水总量的22.6%。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在河北农村,南水北调的“长江水”主要置换了生活用水,而灌溉抽取的河水多为黄河引水。

如果能用近乎免费的河水浇灌,大部分农民对封井举双手赞成。清华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曾调研河北衡水270户农户对于地下水超采治理措施的评价,对填封井的措施,农民们的好评率仅61%;但对于南水北调、黄河引水这两项,好评率分别高达91%和95%。

引黄河水的成本比长江水低,到地头每立方几毛钱。沧州某县农业部门的一位工作人员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4年县政府计划外调水用以灌溉,这一交易由水利部门牵头,县财政支付,耗费数百万元。

然而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发现,许多村子仍用不上外调水灌溉,主要原因在于缺少水利设施引水到地头,即使河道就在村子几公里外。有的村子地势较周边高一两米,周边水系的水引不过来。

王家口村的田地里,玉米刚收割完,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土地等待小麦播种。一个红色铸铁水龙头兀自立着,它连接着不远处的深机井。南方周末记者 海阳/摄

水利部下属某院所地下水研究专家韩庆解释,河北农村广袤,不像京津一样有现成的城区水利设施可以使用。韩庆将农村地区的河沟、水塘比作最后一公里的“毛细血管”,“外调水到了一些地势平缓或偏高的区域,必须有配套管网工程才能供过去,省里和县里都得出资,没个好几年办不下来”。

修筑农村水利工程开支不小。公开资料显示,仅沧州青县,2023年度地下水超采综合治理相关水利工程即投资近亿元,包含渠道清淤、改建过水涵洞、新建留节制阀等。

“现在各级财政都非常困难,能够开出工资去都不错了。”河北某县水务部门负责人杜云表示,“引水工程确实没办法一下子全部到位,只能尽最大努力改善。”

对那些用不上黄河引水的农民而言,能否使用家中自来水管里的南水北调“长江水”来灌溉?这一替代方案应成本高昂,目前不具备可能性。

原中国地质科学院水文地质环境地质研究所所长石建省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部分地区依然依赖地下水的根本原因还在于,可供置换的地表水水源成本过高。“按照目前的成本测算,南水北调水源到达河北平原中东部灌溉地块的成本高达每立方米5-6元,用水成本不可能承受,除非政府提供高额水源置换补贴。”

南水北调来水的成本比黄河引水要高得多,地方政府消纳不积极——审计厅通报显示,6市2县存在消纳江水任务量未完成、拖欠南水北调水费31.75亿元等问题。

精确计量,告别大水漫灌

无论是地下水还是外调水,多位专家认为,适度收取水费可以培养农民节水意识,也能为建设维护农村水利工程提供资金。但水费定价需要慎重,要保证粮食安全,顾及农民的承受能力,不能增加农业生产成本。

中国农科院农业资源与农业区划研究所研究员姜文来表示,“农业水价按照全成本收费较高,农民难以接受,即便按照维护成本收费,依然面临困难。这一成本应该由国家、地方政府和农民合理分担。”

没有精确的计量,就没有严谨的水价制度。城镇居民的水费一般包括水资源费、自来水公司成本和污水处理费,通过水表计量。

河北农户的灌溉用水量大部分还是糊涂账,对于地下水的使用,以电费折算水费的方式较为普遍。

一个村子的井房内,村民们自行抄取自己用水时的电表计数,用以结算电费用。 南方周末记者 海阳/摄

吴家坊村有七八口深机井,吴树财是其中两口井的管理人。村民要灌溉时打电话给他,他便来到井房外的电线杆下,记下电表上的数字。新旧数字相减就是村民的用电量,再折算成电费。

在正常电价的基础上,有的村子会“加价”以补贴管理水井的人员。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发现,每个村子的水井所收电费不同,每度0.31-1元不等。

用地下水需要支付电费,用地表水则近乎免费了,村民甚至不清楚所用的水是不是千里迢迢而来。

王贵算了一笔账,用井水浇地是按照深机井的用电量计费,每度电的价格是1-1.5元,种一亩小麦的水费得要一百多元。他花1000多元买了台柴油泵,从河里抽一趟水的成本只有2元左右的油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有了柴油泵后,王贵以近乎免费的成本从河中抽水灌溉。南方周末记者 海阳/摄

有的农村开始尝试计量。任丘市吕公堡镇南宋村水井上安装了水表,水利部门可以远程监管是否有人偷偷取水。南宋村村支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遇到大旱时节,村上可以向水利部门申请临时启用机井。

在彭萍看来,建立精准的计量体系有助于水利部门掌握更精确的用水量。“以前都是估摸着来,比如说浇一亩地用50方水,然后按耕地面积估算。但如果刚下过雨,可能你只浇了40方水。”

但石建省提醒,加装计量装置参考的是北京的经验,长期效果可能并不理想,“井口计量措施投入大、维护难,农民不理解就会造成大量损坏”。

2017年,北京市曾宣布要在三年内令全市3万眼农业机井实现计量、收费。2023年6月,北京市水务局曾就“农业农村分用途用水管控和规范化管理模式建设”公开招标,目的就包括解决农业用水计量设施易损、易坏、易偷及计量不精准等问题,补充和完善农业用水统计,提升农业灌溉用水监管水平。

石建省建议,推行井口精确计量可克服大水漫灌思想,应当在试点稳定运行的基础上逐步推进,比如合理性用水享受补贴不收费、特殊性用水适度收费、浪费性用水高收费。

在河北省沧州市吴桥县的中国农业大学实验站,王志敏教授从1980年代开始研究节水农业。南方周末记者 海阳/摄

近三年来,韩庆一直在关注河北地下水水位。在分析了上千个观测站点的数据后,他给出极为积极的评价:“开采量大幅减少,深层水基本呈回升态势。由于地面沉降的滞后性,沉降还未停止,但程度也在逐渐减少。总体来说,地下水超采区的治理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石建省提醒,未来在实现地下水采补平衡后,地下水并非一点也不能利用,水位恢复过快,可能引发次生盐渍化、城市地下工程浸没等问题,需要根据适宜水位控制的需要,合理适度安排地下水的开采利用,以保持最佳地下水位。

(吴林松、王贵、彭萍、韩庆、杜云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海阳 南方周末实习生 梁成媛

责编 汪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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